編者按:桃李春風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燈。在唐古拉山的星空下,兩個男人敞開心扉,聊了很多話。一個更完整的“郵遞員葛軍”,呈現在記者面前。
12月1日,晚上七點半。
歷經11個小時、23個郵件交接點、419公里的艱苦跋涉,我們的郵政車跨過沱沱河大橋,終于抵達了這條全世界海拔最高、里程最長的鄉鎮郵路的終點——唐古拉山鎮。
夕陽下的沱沱河鐵路大橋。劉雨瑞攝
葛軍長出了一口氣,畢竟,這條路線他也有幾個月沒跑過了。而我無疑也是疲憊的,面對他“晚上整兩杯”的提議,我欣然笑納。
唐古拉山鎮,地理行政隸屬上歸青海。沿著青藏公路翻過最高的唐古拉山口,南邊便是西藏。這個鎮,非常大,足足4.75萬平方公里,面積遠超我國的一些直轄市,長江源頭格拉丹東就位于此間,雪山、冰川、草原、湖泊無數,而最少的是人。整個地區平均海拔超過4700米,即便鎮區所在的位置,也接近海拔4600米。
“少喝一點,既能解乏,也能促進血液循環,幫你多吸收點氧氣,再說心情舒暢了,還有助睡眠?!备咴喜粍窬?,而葛軍顯然是經驗之談。
據說,唐古拉山鎮區所在地,冬天的含氧量不到內地一半。不少媒體同行到了這高原絕頂,高反非常嚴重,就更別提喝酒了。所幸我感覺還好,再說,這一天縱貫了世界屋脊,穿行了青藏天路,此刻身處長江源頭沱沱河畔,看著那滔滔江水滾滾東流,正是豪情萬丈之時,又豈能金樽無酒、空對明月呢?
“整點!”我本能般地回答。
葛軍對我這個小兄弟也有點另眼相看了,“成著,但咱得先把車上的郵件送了?!?/p>
這自是當然。我們跑這一趟,為的不就是把“千里鵝毛”送往唐古拉山鎮機關單位、牧民群眾翹首期盼的家門口嗎?
長江之源沱沱河,自西向東流去,與自北向南延伸的青藏公路恰恰形成了一個交點,河流的南岸,便建起了這座唐古拉山鎮。這里,是青藏公路在青海境內的最后一個重鎮,因此鎮子上的加油站一個挨一個,呼嘯而過的重型卡車掀起陣陣沙塵。
夜色籠罩唐古拉山鎮。劉雨瑞攝
天黑下來,葛軍將遠光燈調成近光,開著郵政車駛出青藏公路。在鄉鎮的“搓板路”上行車,立馬變成困難模式,郵車開上去,我們如同坐上了“彈簧床”。
名聲在外的唐古拉山鎮,規模并不大,機關單位、飯店超市、汽車修理店、大小招待所就分布在鎮子唯一一條主干道——青藏公路——兩旁,一眼就能望到邊。因為是冬季,鎮子上人跡寥寥。
此時,鎮上的工作人員早已下班。每到一個投遞點,我就和葛軍一起卸郵包,再整齊地碼放在各個單位門口。等全部卸完,天已全黑,時間也到了八點半。
葛軍這才帶著我走進一家川菜館,主營炒菜、燒烤,店面不大,六張圓桌,其中一張正有食客就餐。
“好??!牙還沒補?”食客顯然是葛軍的老朋友,一見他就站起來打趣。
“這都是我在這兒的老朋友”,葛軍沖他們揮揮手,緊接著為自己在高原奔波多年而脫落的三顆門牙至今未補找了理由,“補的牙又不是我的,把那玩意兒放嘴里干嗎?”
老板遞給我一份菜單,“小兄弟,想吃什么,隨便點?!蔽覓咭谎?,一份西紅柿炒蛋38元,一份蛋炒飯48元。“這里的食材、米面油都是長途運輸過來的,沒事,你點就行”,葛軍看我猶豫。于是,我隨便點了兩個下酒菜。
一路同行,我和葛軍已彼此熟識了不少,他知道我是山東人,“山東好,能喝酒,給小兄弟倒點兒”,他要了一小瓶白酒,52度。
我沒推辭,“老哥,這第一杯我得敬你,謝謝你接受采訪,辛苦你開車一路帶我來了唐古拉?!蔽业節M一杯。
“沒看出來,你還是性情中人?!备疖姏]找到酒杯,拿了個小碗,倒了一半,一飲而盡。
“今天是你到青海工作滿一年,我也敬你一個。”又是半碗,又是一飲而盡。
旁邊的朋友們也起哄:“那今天可是好日子,你們得多喝點!”屋外天寒地凍,屋內熱氣騰騰,我的眼里一陣發熱,心里也熱乎了。
葛軍作風硬朗,與他早年的經歷不無關系。作為“格三代”的他,自小生長在格爾木、這座柴達木盆地戈壁荒漠上拔地而起的新城。18歲那年,他就參了軍,到陜西成為了一名機械修理兵。退伍后,由于父輩在郵政系統工作,他就考上了青海郵政學校,同年入了黨。畢業后,葛軍最早被分配到了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祁連縣的郵政局,干過郵遞員,坐過營業廳,幾乎輪遍了郵政系統的所有工作。2010年,他跑起了從格爾木市到唐古拉山鎮的這條格唐郵路,一跑就是11年,直到去年因為身體實在扛不住了,才改了新的線路。
飯桌上,我給葛軍算了一筆賬:11年來,他在格爾木市和唐古拉山鎮之間已經往返了17.5萬公里,相當于繞了地球4圈多。
酒過三巡,葛軍也打開了話匣子,“我2010年開始跑這條線,家人大都不同意,只有我父親沒說啥,送我一句話,唐古拉山沒啥了不起,人沒有吃不下的苦?!?/p>
原來,葛軍出生于郵政世家。1954年,爺爺響應號召,拖家帶口來到茫茫戈壁,進入郵政系統服務青藏公路建設,公路建成后,也就把家安在了格爾木。1972年,葛軍的父親頂了爺爺的班,第二年開始,就被派駐到唐古拉山鎮,負責郵件收寄、報刊分發。
“七十年代,有條格爾木到拉薩的郵路,唐古拉山鎮是青海境內唯一一個??奎c,我父親在這里工作過一年多。他剛來的時候,才25歲,跟你差不多?!备疖娕呐奈业募绨颍袄蠣斪又v,他那會兒戴著深綠色的郵政大檐帽,穿著板正體面的制服,神氣得很!在海拔這么高的唐古拉山鎮,還一有時間就約朋友打籃球,日子過得很快樂。”那個年代,日子過得緊巴,而葛軍父親駐站一年多,經他手寄出去的米、面、油,從沒有短過一兩半錢。“樂觀和踏實,是我從老爺子身上學到的理兒”,跑在格唐郵路,葛軍仿佛是接過了父親的班。
酒酣耳熱間,葛軍又跟我揭了老底,“第一次跑,就出了事。”2010年9月,走到昆侖山深處,初次上路的葛軍就突遇了泥石流,車陷到泥漿里動彈不得。無奈之下,他徒步去求助,在十幾名戰士的幫助下,才將郵車從泥里拉了出來。車救出來了,但發動機出了問題,葛軍只好結束了格唐郵路“初體驗”,悻悻地返程。
“我有個習慣,報喜不報憂,家人見我提前回來,開心得很,我再沒提遇險的事兒”,葛軍說,“可我知道,老婆心里能猜到?!敝钡綆讉€月前,葛軍因身體原因告別了格唐郵路,妻子才告訴他:“你知道我這11年天天都是揪著心過的嗎?”
女兒是葛軍不愿提及的另一個痛?!昂⒆由嫌變簣@的時候,生病了,哭著要爸爸,我那天正好在唐古拉,心里是真難受”,葛軍哽咽,我給他遞了杯水,“我只好安慰她,等爸爸回去了帶你去游樂園玩,給你買好吃的。后來孩子長大了,懂事了,也跟我說這條路危險,別跑了。但每次見到鄉親們接過郵件的眼神,我覺得,可以再堅持堅持。”
2011年中秋節前夕,唐古拉山鎮“中國長江源自然資源-生態環境綜合站”的志愿者們發帖說想吃月餅,得到各地網友的熱烈響應,紛紛通過郵政寄送。然而,中秋當天、大雪突降,志愿者們本不抱期望,直到葛軍裹著軍綠色的棉大衣推開保護站的大門時,才讓這來自天南海北的禮物送到了最需要的人手中。
葛軍咂一杯酒,“我還忘不了,2012年夏天的一個傍晚,把特快郵件送到藏族姑娘巴珠手中時,她熱淚盈眶的反應?!卑椭榧易√乒爬芥偫谴澹X子活,會經營,十年前就在自家院子里開了民宿。有一次,一位來自廣東的攝影師住在她家,而葛軍送來的那封特快郵件,就是攝影師為巴珠拍下的照片——數碼產品還不普及的十年前,這些照片在天遙地遠的唐古拉山該是何等珍貴……
葛軍給唐古拉山鎮居民投遞包裹。劉雨瑞攝
不知不覺,已是夜里十點;交淺言深,我與葛軍似有聊不完的話題?!安徽f了,咱們找個地方住下,一會兒還得找個朋友給車加防凍油去?!备疖娖鹕?,“下次再聚?!?/p>
走出飯館,深夜的唐古拉山鎮冷得刺骨。我倆步行20米,走進一家“青渝賓館”,服務員很快在一樓開了兩個房間,我們是這家招待所當晚唯二的住戶。
簡陋的標間,夏季時一間也要七八百元。和朋友視頻,他們提醒我測一下血氧飽和度。如今想想,有些后怕:血氧飽和度只有67%,而心跳到了132次/分?!安还芰恕?,掛斷視頻,倒頭就睡。
半夜渴醒,房間里尋水不得。穿上衣裳,走到大堂,烏黑一片中空無一人,自己摸索良久,在一個凳子下面找到了一次性紙杯。又找到熱水器,接杯熱水,摸上去卻溫乎乎的——這里海拔太高,沸點不過七十度。
我捧著紙杯,看向窗外,葛軍應該加防凍油回來了吧?